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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你时风是荔枝味

燕辞星作者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白沙洲来了一位新朋友,叫程嵘,好像是个哑巴,因为他不与任何人说话。孤僻安静成了淘气孩子们欺负他的原因,这时,只有丁小澄这个女孩出来保护他,陪他玩儿。渐渐的,他成了她的跟屁虫。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,是吐槽她太坏了。后来转学上了高中,他俩被同学们称为‘湘琴和直树’,丁小澄乐在其中,其实程嵘比直树更直树,明明爱她,却傲娇不说!

主角:丁小澄,程嵘   更新:2022-07-16 00:43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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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丁小澄,程嵘的女频言情小说《想你时风是荔枝味》,由网络作家“燕辞星作者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白沙洲来了一位新朋友,叫程嵘,好像是个哑巴,因为他不与任何人说话。孤僻安静成了淘气孩子们欺负他的原因,这时,只有丁小澄这个女孩出来保护他,陪他玩儿。渐渐的,他成了她的跟屁虫。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,是吐槽她太坏了。后来转学上了高中,他俩被同学们称为‘湘琴和直树’,丁小澄乐在其中,其实程嵘比直树更直树,明明爱她,却傲娇不说!

《想你时风是荔枝味》精彩片段

“江景写字楼,市中地铁口,转正就买五险一金,而且我们是无责任十三薪……”人事小姐姐一身“香奶奶”套装,领着我参观这个占据二分之一层写字楼的办公室,眼神真挚又热忱,“丁小姐,你明天可以入职吗?”

我咽了咽口水,想点头说好。

半年前我进了同学们艳羡的五百强企业,实习期半年,将要转正的时候公司引进人工智能技术,于是毕业不久,我就失业了。

颠沛流离两个月,碰到这样的工作莫过于天降惊喜,但我仍有一丝理智尚存,问:“不需要用人部门对我做‘二面’吗?”

人事小姐姐手一挥,迪奥可可小姐的味道飘过来,说:“二面不存在的,这点小事我能做主。”

仿佛我面前站的不是人事而是“霸总”。

人事小姐姐笑得莫测,摸着她手里的简历和案例分析,再加一剂猛料:“丁小姐你看月薪六千合适吗?其实七千也是可以的。”

我倏地瞪大眼,眼珠子一转,把刚刚要说的“好”字咽下肚。

昨天这家“辉嵘智能科技有限公司”打电话说在“咸鱼招聘”上看到了我的简历……我当时想办公地址在5A写字楼,应该不是骗子,但现在想来“咸鱼招聘”是个什么东西?我往上面投放过简历?

老话说,事出反常必有妖,谁知道是不是搞传销?

老实承认,我怯了,温和不失礼貌地打太极,借口说还有别家面试,就想脚底抹油。

人事小姐姐点头回答:“可以理解。那别浪费时间了,我们老总现在就在办公室,丁小姐准备一下,一会儿就二面吧。”

好像刚刚说“二面不存在的,这点小事我能做主”的也是她?

人事小姐姐妆容精致,满面笑容,一脸理应如此的样子,至此,她那好看的虎牙在我眼里也成了獠牙。

我忐忑地说:“还……还是算了吧。”

她微笑着答:“没关系,我们老总很和蔼的。”

犹豫两秒,我被她挽着臂弯送到总裁办公室门口。

我发誓我只是想把手抽出来,只是动作稍微快了点。人事小姐姐警觉性很高,突然化身咏春高手,反手扭住我的胳膊,一推一送,把我压门板上了。

“啊……喂……你干吗?”
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

我艰难地转头,只从走廊玻璃上的倒影中看到那身姿挺拔的男人。然后我心脏猛地收缩,做贼心虚一般把头扭回来,盯着脚尖不敢再动。

人事小姐姐松开我,对着身后刚从电梯出来的人喊“程总”,说我是她叫来面试的。

程总不感兴趣,吩咐说:“面试去小会议室,别在我办公室门口晃悠。”

先前温和的人事小姐姐突然高声喊:“程嵘,你是真傻还是装傻?她是你那个前渣女友,你可别说你没认出来!”

“前渣女友”四个字穿过我的耳膜,引起一阵触电般的战栗。一切都明晰了,身后的程总是程嵘,那个被我甩了的学霸校草。

我突然想同学聚会没去真是明智,否则该有多少人要笑话我,当年人人骂我渣,如今程嵘创业成功,过得风生水起,大家要知道了,都要拍手称快说我活该吧?

前渣女友,是我本人了。

还在一起时,我给程嵘讲过一个段子——

养猫的人忽然养了狗,被狗黏得不行了,疑惑地问:“你们狗难道没有自己的生活吗?”

我说,程嵘,你难道没有自己的生活吗?

后来程嵘要出国,走之前的那晚下大雨,他在电话里执拗地要我出来说清楚。他说:“丁小澄,这句话过了今天晚上我再也不会说——你跟不跟我走?”

我知道当时他满心愤懑又悲情,我却像是有根筋没搭对,突兀地想起一首歌里欧阳锋跟他嫂子的对白。那话和程嵘说的话莫名重合,然后我倏地笑出声。

那个场合不该笑的。

程嵘沉默了几秒,把电话挂了。

他一心想跟我一起出国,绷着最后的自尊来求和,我却笑了。

现在想一想,我真渣啊。

但苦主此时此刻就站在我身后,衣着精致、气度不凡。可惜这不是什么《人间有真情》的综艺节目,我只是一个程嵘恨之入骨的人。

人事小姐姐松开了手,没人压着我,我还保持着站在门口的姿势。不是不敢回头望,而是不想。回头没多少意义,回头就能看到程嵘现在是什么模样,但会丢了自尊没了脸皮,我何必?

“丁小澄。”

我一身鸡皮疙瘩,汗毛直立——这是一个负心人对苦主的恐惧,又或许隐藏着我一直不肯正视的期待。

我以为程嵘要说些什么,像我跟他缠绕的那十几年岁月里,他或警告或奈何不得而叹息般叫我的名字——“丁小澄”,他总能把这三个字喊出不一样的情绪。

但时隔多年,中间还经历了我毅然决然说分手那样的事,程嵘站在我身后,语气平静,他说:“丁小澄,你挡着路了。”

他没问人事小姐姐为什么要叫我来,也没有如人事小姐姐说的那样报复我,什么都没发生,好像他不曾放下自尊求我别分手,好像我们没有纠缠过十几年。

后来我让开,他开门进办公室,两不相干。

他连拿自己的成就来讽刺我这样的事都不屑做,其实我知道,在我对他说“你滚吧”之后,我就什么资格都没有了,被报复的资格都没有。

从程嵘的公司出来,我没乘电梯而是进了安全通道。通道的声控灯没亮,我扶着墙壁蹲下,心理防线全垮塌碎裂,打得心脏生疼。

所有人都说我渣,说我死乞白赖地喜欢他,不要脸皮地缠着进入他的世界,等他喜欢上我了,又突兀地抽身而退,态度决绝……她们用一个词来形容我——令人发指。

但是,很少人知道从来不是我招惹程嵘,而是程嵘惹了我。

“吧嗒”一声,什么东西被我踩坏了发出声响,惊得声控灯亮了。

视线往下,高跟鞋底是一只纸风筝,让我想起二月的春风,白沙洲上呼呼啦啦的纸鸢和突然闯入我生命的程嵘。


没出正月,初三已经开始上课了。我托着下巴听物理老师念叨寒假作业,眼睛盯着窗外缠在电线上的风筝,被风吹得呼呼转圈。

我的同桌,也就是身边背脊挺得笔直的张晚晴则正借着我的掩护奋笔疾书,终于在下课前三分钟抄完最后一题。

张晚晴把作业顺手往我桌上一放,说:“把我名字画了。”

“哦。”我懒懒散散地掏出小本本,把“张晚晴”三个字涂黑。

张晚晴凑过来,点着本子上孤零零的“程嵘”两个字,喜道:“丁湘琴,把握住机会呀!”

我与程嵘被誉为东雅中学的“丁湘琴”与“程直树”。“誉为”两个字是我自己加的,但一般情况下,我还是会表示一下羞怯:“大庭广众,这不好吧?”

张晚晴与我从小玩到大,当即摆出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心思的模样。等下课铃一打,她拿着琴谱推着我出来,吩咐道:“跟教信息技术的老师说一声,我去音乐老师那里上小课了。”

我脸上若无其事地往小组最后一个看,那张座位上趴着一个男生。一定是睡太久了,他头上几撮“呆毛”立起,哪怕是埋着头只看到半个后脑勺,也有不少女生往那张望。当然,我是其中最明目张胆那一个。

张晚晴把我往过道上一推,元气满满地喊:“去吧,丁湘琴!”

她拍拍屁股走了,这一嗓子引得不少人往我这里看,有男生露出看好戏的表情,有人起哄说:“喔喔,丁湘琴出动了。”

有佩服的:“那是,不然怎么敢叫‘丁湘琴’呢?”

有戏谑的:“说什么呢,人家是有独特的搭讪技巧好吗?”

也有奚落的:“我看是独特的厚脸皮吧!”

初二时程嵘参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比赛,甚至赢过了高中部的尖子生,高中部老师殷勤地跑过来邀请程嵘跳级。自那以后,程嵘被冠上了“程直树”的称号——冷漠,高智商,长得好看。

我倒觉得他比直树更胜一筹,这是我的真心话。

窸窸窣窣的哄笑声是我的BGM(背景音乐),本湘琴迈着小步,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,耗费小半分钟才在程嵘跟前站定。

程嵘趴在桌上,像是睡着了。

我拿着小本子往下敲,本子还没落下去,他倏地坐起,靠着椅背往后仰,眼神犀利。

我咽咽口水,清清嗓子,余光瞥向看好戏的同学,怯弱地开口:“程嵘同学,物理作业带了没?”

程嵘脑袋歪了歪,眯着眼睛盯着我,一言不发。

“物理作业就你没交了,你如果不交的话,我要记你名字了。”我义正词严,其实有点心慌,但课代表收作业天经地义,慌什么呢?

不远处立马有人开口嘲讽:“啧啧,程嵘交过哪科作业,老师都不管,就她抓着不放。”

这种情况下,我追着要程嵘交作业就显得别有用心了。

程嵘的头上翘起几根呆毛,闻言勾起嘴角,像是觉得讽刺。

我权当没听见,期期艾艾地又说:“你是没带还是没做呀?你……你要是不介意的话,我可以帮你写的。”

“丁小澄,没带就是没做,你怎么不对程嵘一视同仁?”有男生嘻嘻哈哈地打趣,“别不是想当程直树的丁湘琴吧?”

我听了这话,瞬间变得羞赧,两手交叠玩着手指头,眼睛眨了眨,说:“程直树同学,我有句话想跟你说……”

不知道是表情太做作还是太到位,瞬间引爆教室里的哄闹,分贝达到一个新的巅峰。

“我……”我还在继续表演。

程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了,目光冷冷地扫过所有人,最终嫌弃地落在我身上,嘴角拉直,一字一顿地问:“好、玩、吗?”

程直树生气了。

自从他们给我取外号叫“丁湘琴”之后,这样的戏码我总是要找机会玩上几次。可惜的是,男主角并不愿意配合我表演,让我一个人无敌地寂寞着。

“玩下嘛。”我的嬉皮笑脸并没有换得程嵘的好脸色,只能悻悻在他桌上翻找物理练习册,嘴里嘀嘀咕咕,“一点都玩不起。”

程嵘支着椅子往后靠,眼神冷漠:“不在桌上。”

哦,那就是在抽屉?我弓着腰,把手伸进他桌肚掏。

“程嵘——”抱着作业堆的女生被班长周安妮推过来,周安妮还在两米开外就开始喊。

“你问他要啊!”周安妮撺掇女生,“能交物理作业,就能交其他科的作业!”

女生犹犹豫豫:“我……”

周安妮索性替她开口:“程嵘,你的作业呢?”

程嵘纹丝不动,我半蹲着掏出一堆练习册,问:“哪科?”

女生回答:“数学。”

我低头一看恰好在我怀里,手一扬就掀开了:“哎,没做。”丢上桌,再掀开下面的物理,“哟,做了!”

周安妮一脸严肃,一本正经地说:“这周校领导要检查学生作业,我们班被抽中了,你要是不做的话,会拖我们班后腿的。”

程嵘木着一张脸,眼睛冲着我。我下意识地了解了他的意思,转而问周安妮:“非做不可?”

周安妮对着程嵘郑重其事地点头。

我试探着跟他商量:“要不,你现在做?”

“翻页。”

这就是答应了。

我麻利地动手给他翻页,眼角瞥到周安妮刚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,再抬起头就得了周安妮一个白眼。

程嵘把那一页题目扫一遍,然后提笔快速书写,没有符号也没有公式,写完把笔一丢,练习册上写着六个大字——太简单,不想做。

“你!”周安妮都气红了脸。

“哈——”这是笑出一个音节,被周安妮眼神示意的我。

我一直对我被同学们称为“湘琴”这一点感到委屈,明明周安妮比我“湘琴”多了,饶是当场被程嵘打脸,她也能顺利开启下一个话题。

“算了。”周安妮撇撇嘴,忽然问,“程嵘,我送你的卡牌呢,拿出来一起玩玩吧。”

我送你的卡牌——周安妮的这句话曾被张晚晴当面嘲笑过,因为卡牌其实是全班同学一起送的。

当初周安妮当上班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召大家多交几块钱班费,用来给每个同学买生日礼物,而她送出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她现在问程嵘要的桌游卡牌。为此,张晚晴一直嘀咕周安妮是假公济私,轮到自己生日就送了个杯子。

张晚晴跟周安妮向来不对盘,除了生日礼物的不公平对待外,因为两人都想进东雅高中艺术班,又在同一个音乐老师那里上一对一小课,这两个漂亮的女孩之间难免会有点摩擦。好在张晚晴不在教室,不至于引来第二轮争吵。

“卡牌呢?拿出来呀。”周安妮再次提醒。

程嵘看着我没说话。我猛然想起那卡牌我拿着玩过,笑嘻嘻地回答说:“马上,马上。”我手撑着程嵘的桌子倾身过去,掀开他相邻桌子上的杂乱书籍,找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,然后递给周安妮,“喏,卡牌。”

周安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咬着嘴唇,不满地说:“丁小澄,你是程嵘的代言人吗?”

我愣了愣,辩解说:“卡牌我跟温渺拿着玩过,我怕他找不到……”

周安妮不等我说完就打断:“还有,我一开始跟你说话了吗?我是在跟程嵘说话,你插什么嘴?”

气氛胶着,我很烦躁。我把目光投向程嵘,正常人都知道这是让他开口圆场的意思。程嵘颔首垂眸,仿佛老僧入定。

为了化解尴尬,我扯着嘴角笑笑。

周安妮却把我的笑当作挑衅,瞳孔收缩,怒道:“整天管自己叫丁湘琴,围着程嵘打转,谁跟程嵘说话你都要来插嘴,知不知道‘脸’字怎么写?”

“我……”我想解释说我不是,我没有,大家不都知道我是闹着玩吗?

程嵘动了一下,我以为他总要说些什么。这时,周围看热闹的其中两个男生不以为意地开口解围说:“丁小澄不就是程嵘的小跟班吗?”

“对啊,初一就这样啦。”

我心里却想说——并不是,实际上我和程嵘的关系从小就这样了,也不对,准确来说应该是程嵘从小就黏着我。

以前在白沙洲上,除了我,没有人跟程嵘玩。那时白沙洲上的小孩都排外,他初来乍到,又不爱说话,只会眼巴巴地盯着别人。我看他可怜,一时心软,就大发慈悲带他玩了,所以给其他人留下了我是他小跟班的深刻印象,其实在我看来,他才是我的小跟班。

我曾正儿八经跟人解释过——当然是背着程嵘的,但因为被他当场抓住,我太过紧张导致脸红磕巴说了半天,结果好好的澄清宣言被人当成说大话。

周安妮没有拿走我手里的卡牌的意思,瞪着我像是要吃肉。我烦躁不安地丢了卡牌,推了推程嵘:“你给他们解释下,我们明明青梅竹马,不是吗?”

只要说一句话,或者点头说“是”,多简单的一件事?可我没想到我的小跟班什么回应都不肯给。

程嵘斜斜身子,眼睛盯着我,看得我有点冷。他抿了抿嘴,最终把嘴唇闭得更紧。

“程嵘!”我不甘心,伸手推他,“你说句话啊——”

周安妮气得直嚷嚷:“丁小澄——”

我说:“在呢,别叫。”

她说:“你——”

她气?我还气呢。我说:“别你了,‘湘琴’这称号你要喜欢就拿去,从现在起我带头叫你周湘琴,满意了吗?”

最后几个字说得有点气吞山河,下一秒气势被程嵘打破。

“轰”一声响,程嵘的课桌悲惨地与前排座椅猛烈碰撞。程嵘站起来,我跟欲语还休的周安妮同时闭嘴。

他眼神冷冷,终于开了金口,说:“无聊。”

周遭安静得很,因此这两个字尤为明显。他给了回应,却是这种回应。

感觉到众人投射来的目光,我只觉得脸上滚烫。等程嵘离开教室,周安妮盯着我,脸上是得意扬扬的笑容:“哼!有的人真是——不、害、臊。”

我说过,程嵘比江直树更胜一筹。

下午放学时,班主任老李表扬了他的课代表,也就是我,原因是九门功课只有物理的作业能坚持每个月都全班交齐。

老李笑眯眯道:“作为交换条件,丁小澄,你跟我提的那个事我同意了。”

张晚晴激动地捏我胳膊肘,台上老李还盯着我,让我有苦难言。我白了张晚晴一眼,至于这么激动吗?想也知道,只有我能让程嵘写作业,用物理作业一个月全齐来换我和程嵘不上特训课,实在不是难事。

底下同学都问是什么事,老李倒是非常守信,没说出我和他的约定,不过离开教室之前又嘱咐我说:“体育老师跟我说上午第四节课温渺没去训练,你去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。”

温渺是体育特长生,一般信息技术、音乐、美术这类的课都会去操场训练。他是最有可能进省队的特长生,家里对这件事十分看重,谁逃训练也不可能是他。

“第四节课,那不是信息技术课吗?你知道温渺去哪里了吗?”我问的是张晚晴。我总怀疑张晚晴第四节课溜出去玩了,因为我见着她的小课老师来找隔壁班科任老师拿东西。

张晚晴倏地抬头,不回答我,反而冲着周安妮的方向努努嘴:“她嫉妒你呢!”

老李用我用得很是顺手,以至于身为班长的周安妮明显对我有意见。果不其然,老李一走,我就被周安妮扔了眼刀,张晚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。

“差不多得了。”我叫她收敛点,然后问,“我完成了老李交代的任务,他答应我那天的特训课我可以不去,但你得确定到时候参加大提琴比赛的一定是你?”

张晚晴非让我们去看她比赛,为此,我还特地跟老李做了这笔“交易”,但后来我才得知参赛人选压根没定下。毕竟是省级比赛,张晚晴和周安妮,谁都有可能参赛。

张晚晴头发一甩:“为什么不是我,我比周安妮强多了。”

好的,你霸气。

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,张晚晴抱着琴谱和书包跟我嬉皮笑脸:“我晚上练琴要练到很晚,你自己先回家吧。别说我没给你创造机会!”

她不跟我一起回家意味着今天我得找人蹭车,蹭车对象一般来说只会是“程直树”。换了往常,我立马就戏精上身跑去找程嵘了,但今天我不想去。

白沙洲上的小孩,青梅竹马以“群”论,没了程嵘,没了张晚晴,我还能找温渺啊!我作为白沙洲的老大,还找不到一个载我回家的人吗?

事实上,真没找到。

我跑去操场找我的二号小弟温渺,温渺拒绝了我。

“你还是不是我小弟了?”我倒是想像从前那样一巴掌打上他后脑勺,却发现如今的我哪怕踮脚也做不到。温渺也是白沙洲上的外来户,却不像程嵘一样有过被排挤的经历,全因为这个人是个“玩家”,弹珠、拍卡、弹弓打鸟无一不精。

小时候,温渺的武力值还比不上我,如今却敢对我说“不”了。

温渺说:“我晚上要加训。”

我有点郁闷地道:“你加训,张晚晴也要加训,你们俩也太默契了吧?”

温渺忽然开始闪烁其词了:“她……也加训啊?可不,我们俩忙,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,整天傻乐?”

温渺是田径特长生,专长是110米栏,目前是最有潜力进省队的体育生;张晚晴呢,从小到大音乐比赛拿奖拿到手软;程嵘那就更不用说了……我突然觉得气闷,我的青梅竹马们各有所长,而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学生,每天都过着沉沦题海苦作舟的艰辛日子。

“那你把车给我!”

虽然现在还是正月,其实已经是春天了,但风肆虐地刮,操场上没一个可以遮挡的地方,我裹着棉袄瑟瑟发抖。温渺与我的狼狈模样完全相反,他穿着一件短袖,还不住地拿手扇风:“车不能给你,你跟程嵘的车回家吧。”

不远处的篮球场上有人进了球,有女生高喊:“龚嘉懿,加油!”

温渺听见了,立即冷哼一声。

我揶揄地看温渺。

龚嘉懿虽然不是体育生,但因为他篮球打得不错,长相和气质又跟温渺属于同一个类型,所以他和温渺经常会被同学们放在一起比较。大家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,不愿意输人一等,闲言碎语久了,两人就有了点互不待见的意思。

温渺一脸不屑地说:“龚嘉懿就是个小白脸,我说错了吗?”

我还没嘲笑他,忽然又听见一个女生大喊道:“看,是程嵘!小婷,你不是最崇拜他了吗?”

那几个女生顿时嘻嘻哈哈起来。

我转头一看,程嵘晃晃悠悠从操场外的长坡上走下来,越靠近操场走得越慢,身后有几个女生跟着。

“哼!”我看一眼就扭回头,“算了,我走回家。”

“闹不愉快了?”温渺一口白牙露出来,幸灾乐祸的口吻极其欠揍,“快说出来让我愉快愉快!”

我照旧削他一顿,他蹦来蹦去地躲闪,冲操场大门边喊:“程嵘,快走,别带她回家!桥洞里有蛇,吓死这个鳖孙!”

我回头,程嵘站在操场铁门边,目光冷冷。我瞬间就失去了跟温渺打闹的兴致,冷下脸来。

温渺在我和程嵘之间看来看去,问:“真吵架啦?不会吧?程嵘不是你的铁杆小弟吗?坚决维护丁老大。”

这也是个“典故”,温渺与程嵘的竹马关系说起来还是我促成的。我用的方法不那么光明,但不妨碍后来他俩产生了独有的默契。于是此时温渺又热心地做起了和事佬:“走吧走吧,他不是你一哄就好的吗?再说了,青梅竹马没有隔夜仇,你们就不要闹矛盾了。”

温渺催我走,似乎心情不错还哼着歌。

我转头看操场上已经有人在收拾跨栏了,一时想起什么又忘了,说:“月底的那个周五,你可以逃训练吗?张晚晴‘干掉’了周安妮,要去参加市级大提琴比赛,地点就在大学城,正好可以吃一顿庆祝。”

星城里吃东西的去处很多,但绝对少不了的一处就是大学城,那里有各色小吃与小店,从白日开始营业,能一直热闹到深夜。

“我不去。”温渺一脸不屑,“我跟你们不是一伙的,我才不去。”

我去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温渺别扭的毛病能好一点,现在看来是无药可救了。

我说:“这话你加训完跟张晚晴说去吧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,说得好像我是跟她一起加训一样。”温渺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顿时冲我嚷嚷起来。

我想起了另一件事,问:“上午第四节信息技术课,你去哪里了?”

温渺摆出一副风很大,听不清的模样:“什么去哪里了?我当然是去训练了。”

他边说边走。我想着他估计是去训练了,也没再追究。

走到操场,那里除了充当电线杆的程嵘再没别人,我视而不见,左拐往外走。

有些人特别奇怪,我走他也走,我慢他也慢,明明身高一米八,腿长得长,走路的速度却超不过一个一米六的小矮子。

等快走过单车棚的时候,我的书包突然被人拽住了。

我不耐烦地道:“干吗?”

程嵘说:“坐我的车。”

“不稀罕。”我拽回书包,“松手,我走回去!”

“春天了,回家路上会有蛇,你忘了?”

“我不怕!”

程嵘又说:“丁小澄,你真不怕?也对,桥洞里的蛇,你跟它也很熟,就是去年你看到的那条。今年它长长了不少,还生了一窝小蛇,小的比你见过最大的蚯蚓还大点,一窝蛇滚成一团,花花绿绿的,速度特别快……”他的身上好像有开关一样,只要面对的是熟悉的人,他的话就能呈几何倍速递增,仿佛从冷冰冰的机器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生气的正常人类。

“啊啊啊——”我捂着耳朵嚷嚷,企图过滤这段内容,“别说了,闭嘴!”

小时候曾经兴起过一阵吃蛇的风气,在白沙洲上经常看到有人拿了一笼蛇来卖。我特别闹腾,看到卖蛇的,就好奇地跑过去掀开布帘想看看是什么,结果一激动不小心左脚绊右脚,整个人扑到了蛇笼上,跟里面花花绿绿的蛇来了一个近距离的对视。自打那次难忘的经历以后,我就再也不是白沙洲的老大了。毕竟没有哪个老大会哭得一抽一抽,也开始格外害怕蛇类。

程嵘停下来,目光锁定我,重申:“坐我的车。”

我愤愤地说:“你现在怎么话多了,白天让你开口帮我说一句,你却一句也不说!”

他忽然停顿了两秒,好一会儿才开口:“对不起。”

这下换我停顿了。之前明明气得要命,现在看到他脸上的愧疚,听到他直白又干脆的道歉,我又不想追究了,还忍不住想帮他找理由。是,他一到学校就变身冷酷侠,一副跟我没关系的冷漠模样。不过这也不是多大事,人一多他就不乐意说话,我不是打小就知道吗?

他一脸歉意,我就蔫了,说:“走吧,拿车吧。”

放学的人潮早就散了,我站在校门外的便利店门口等。程嵘把车推出来,我看一眼这与剧本不符的山地车,不忿:“你耍我啊?”

程嵘面不改色:“怎么?”

“这车怎么骑?怎么载我?”连个后座也没有,我坐哪儿?他是故意捉弄我,才换了车的吧?

程嵘抓着车座把山地车拖过来,长腿一跃轻松跨上去,指着山地车的前杠说:“你坐这儿。”

东雅中学位于河东,白沙洲在白沙河中央。骑车经过一个满是荒草的桥洞就能上小桥,只要二十来分钟就能到白沙洲。若是走路,就得只身从昏暗、长满荒草,还很可能有蛇的桥洞里走过去。

我怕蛇,又实在不愿意走路,于是跟他商量道:“你给我刷个共享单车?”

我家里那位丁夫人认为,我要是有了智能手机,本人就可能不智能了,于是人人都能扫一扫,只有我还付现金。

“程少爷”当即冷脸:“你是想算旧账吗?”

我心虚地立刻闭上嘴。

以前有次我和程嵘一起回家,我兴致上来想自己骑车,就让程嵘帮我刷了共享单车,结果到家之后忘记上锁,导致产生费用超过两百块巨款,从此让程嵘抓住了我的痛脚,每次一提这事,我就哑口无言。

“给你两个选择:一坐上来,二自己走回去!”程嵘单脚撑地,他一手扶着龙头,歪着脖子看我,语气冷冷地说。

我还想再挣扎一下,但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成本,本白沙洲老大只能嘀咕两句作罢。

我抱着书包,坐到山地车的前杠上。但一跳上去,我又觉得自己的面子还是得护着,于是扭过头,对程嵘理直气壮地反击说:“今天可是你得罪了我!是我大人有大量接受你的道歉不再追究,你还这么凶?”

程嵘把左手搭在车把上,对我的话完全不回应,动作间他的整个胸膛撞过来,差点把我鼻子磕坏了。

我捂着鼻子大叫:“喂——”

程嵘看都没看我一眼,蹬一脚,直接骑车上了路,嘴里还埋怨着:“你把脑袋低一点,挡着我怎么看路?”

我反应慢了一点,没及时转过头,感觉他那尖下巴戳到我脑袋上了,我马上缩成一团避开:“程校草,你也太霸道了吧,小心我在学校揭穿你的真面目!”

对此,程校草说:“随你。”

看他这副在学校高冷,私底下嚣张跋扈的两面性格,我只能在心里一万零一次感叹:程嵘这样的人在我们白沙洲本来应该会一天被打三顿才对,如果不是我这个老大护着他……啧啧啧!

我愤愤地盯着他手指头,想起他刚来白沙洲的时候还是软乎漂亮,但死活不讲话的乖娃娃,只觉往事不堪回首。

那时他才六岁,听我妈说他爹妈把他养在深圳但没时间照顾,年龄太小又不会跟人沟通,结果被保姆折腾得遍体鳞伤、不成人样。程爷爷得知后,就将他接回白沙洲照顾,而他那对事业心重的父母就真的再没管过他。

我那时还不认识程嵘,也不知道我妈说的那个小可怜长得这么好看。当漂亮娃娃拽着我的风筝不撒手时,因为他那张脸,我最后没下手打他,就轻轻推一把,结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了。

我以为他要哭着回家告状,吓得我小心脏扑腾扑腾,等了又等,他也只是撇着嘴,闷声不响地坐在原地,怪可怜的。于心不忍兼良心发现,我把我的那只风筝放上天后,把风筝线递给他。

我越想越来气,在他手背上掐两下。

车子左右猛烈晃动,吓得我改掐为抱:“别耍滑头,我知道你是故意的!”

程嵘一点不气,扯了扯我的头发,说:“丁小澄,别想蒙混过关,下个星期天你要是没在桥边等我,你就等着被丢进桥洞吧。”

语气很平常,我莫名觉得阴冷,立刻乖巧地回答:“好的,知道了。”

程嵘在我头顶冷哼一声,警告说:“别以为我看不见就做鬼脸。”

我僵着腮帮子闭嘴,他可真磨人!

程嵘来到白沙洲之后,每隔两个礼拜,都要上岸去听一次课,他回来的时候,我就得去桥边接他。

这是小时候我故意弄丢他,赔礼道歉时签下的不平等条约——因为那次我把风筝给他玩的后续是,当天风太大,他人小力气小,没抓住风筝,只好追着线圈跑,结果我一回头就看到他掉进了白沙河河边的小水潭里。

那时我们都还是小萝卜头,哪怕是小水潭也能把人淹死。我当时慌到不知道叫人,捡了根木棍冲过去说:“别怕,我拉你上来!”

幸好他不胖,我没给拉下去,但把他拉上来也让我累得够呛,那以后他就成了我的跟屁虫。

可这个跟屁虫让我觉得丢脸极了。

因为程嵘小时候除了好看,可以说是一无是处,不能打架,不会爬树,不会拍卡,也不会打弹珠,连开口说话也不会,弄得我被白沙洲上的其他小伙伴嘲笑。我受不了这样的嘲讽,一时冲动,便带着他在白沙洲的巷子里乱窜,找了个地形复杂的地方,把他给甩了。

不过我扬眉吐气的愉悦感只维持了一下午,傍晚回家没了“尾巴”才知道后怕。把人找到时,小程嵘看见我眼眶都红了,磕磕巴巴说了上白沙洲以来的第一句话。他说:“丁小澄,你太坏了。”

听到那话的瞬间我就愧疚了,然后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,签下了不平等条约,答应每次他从河西回来时我都会去白沙桥下接他。他那时每两周要去一次河西,我小时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,知道是去“上课”之后就再没了兴趣。

“你还是去上那个课吗?都上了十几年了,到底是什么课呀?”想起这件事,我再一次问出口。张晚晴的大提琴课从小上到大,拿了不少奖项,程嵘上了那么多课却不见他参加什么比赛。

他不回答我,我心血来潮地故意拿脑袋磕他下巴:“问你呢。”

听到头顶传来吃痛的呼声,我偷偷笑了,准备故技重施时就被他按住了头。程嵘说:“别闹。”

突袭失败了,我歪歪头,把那时的程嵘跟现在的程嵘做对比,他那时多好欺负呀。

“你还没告诉我呢,上什么课?”

程嵘犹豫了:“这……以后,以后会让你知道。”

山地车颠簸两下,下了桥,然后左拐往洲尾走,我、程嵘、张晚晴、温渺,我们四个人的家都住在洲尾。

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白沙洲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,学了地理才知道这不过是河流冲积形成的沙洲。中国有个和白沙洲的地形一模一样却赫赫有名的橘子洲,至于我们这个白沙洲,不过是星城白沙河里的一个小沙洲,只有白沙洲的人引以为豪。

白沙洲上只有两条路,连着小桥的这条路有个分岔口,分岔口朝右是我和温渺住的乡村式二层小楼房,朝左是程家带着院子的大别墅和张晚晴家精致的红顶小洋房。

与他们不同的是,我们家乡村式的二层小楼房更像是个集体宿舍,住着我外公和他四个子女的小家庭,每个小家庭仅有两间房。

我一直都不得其解,明明我们四个就是普普通通的青梅竹马,怎么进了初中,却没人相信了。

到了分岔口,程嵘把车停下,脚撑着地保持平衡。我把问题问出来,程嵘沉默几秒才回答说:“普普通通?你的确是。”

我愤愤地跳下车,站定:“我哪里普普通通了?拜托,我明明是白沙洲一霸好不好?”

程嵘漫不经心地扯着我头发玩,一脸你开心就好的表情。

“别扯了。”我撩开,“再扯我要秃顶了。”

程嵘愣了愣,问:“不是已经秃了吗?”

我:“什么?”

“你没看过你头顶吗?你给头发分边的时候会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,那根线附近都没有头发。”程嵘端详了一会儿,补充,“只看得见头皮。”

我:“你给我闭嘴!”

程嵘:“我说的是事实啊。”

我:“滚!”

我严重怀疑程嵘今年八岁,因为七岁八岁狗都嫌!

我没想过会看见程嵘跟人动手。

那是星期五下午的第二节课,我正在跟张晚晴讨论人杰地灵的白沙洲,怎么会养出程嵘这样怪脾气的人。

张晚晴一边看老师,一边抄作业,下笔如风,抽出空来高深莫测地跟我说:“凡事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。”

这话实在让我听不懂,难道是我跟她们搞音乐的有代沟?

窗外一声霹雳,引得教室里一片叹息,最后一节体育课泡了春霖,还好春雨只洒了半节课就停了,我满心以为只要不下雨,操场是湿的也不妨碍上体育课。

结果下了课,周安妮站上讲台通知:“我跟体育老师说了,今天的体育课推迟一点上……”

“嘁——”教室里怨声载道。

“安静!”周安妮板着小脸蛋,严肃地说,“只占用一点点时间,大家换好座位就可以下去上课。”

有时候,一个班长的职业生涯和民心向背就靠这一句话,班里瞬间沸腾,一拥而上挤过去看座位表。

座位一般都是滚动调换,例如第四大组变成第一大组,其余依次向左推。

我等讲台上的人少了,才凑过去看。

“班长,所有人都没动,为什么我跟张晚晴的座位变了?”

我怀疑她公报私仇,毕竟上个礼拜我跟她吵了一架,之后她参加比赛的机会也被张晚晴抢走了。

张晚晴也指着座位表问:“座位都是按高矮顺序排的,我们为什么坐小组最后一位,还是垃圾桶旁边?”

周安妮不耐烦地看着我们,她的余光扫到张晚晴手背上的红色肿包时,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马上往后退,并大声喊道:“你——你们离我远点!”

我和张晚晴面面相觑,不懂周安妮在玩什么把戏,夸张的表情和语气怎么跟演电视剧一样?

“你能不能说别人能听懂的话?”我板着脸问。

张晚晴也一脸费解。

“听不懂?张晚晴你是装傻吧?我听说,最近好多人生病,而且很多都是你们白沙洲的人。你看你手上的包,你肯定有血吸虫病,谁知道会不会传染啊!”周安妮马上就回了嘴,不过一句话,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惊讶议论。

东雅中学有初中部和高中部,是离白沙洲最近的学校,因此很多人都在东雅中学念书。

“血吸虫……传染?”

“昨天广播还点名叫她们去验血呢。”

“你看张晚晴的手!那么多包,说不定就是血吸虫附在上面了。”

我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,张晚晴慌张地把手往袖子里缩,我发誓我只是觉得衣领有点扎,抬手挠了挠脖子,周围人全都神色复杂地退开。

转瞬之间,我跟张晚晴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,所有人都离我们远远的。

忽然有人说:“她们为什么还来上学,不知道会传染吗?”

有个女生惊呼:“我早上跟张晚晴说了话,还碰过她的手……”

“喂——”

我转脸看向周围人,但他们就像跟我跳恰恰,我进,他们就退。

张晚晴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,她从来都是接受夸赞和追捧,从没见过这样恶意满满又都是嫌恶的眼神。等意识到这样的眼神是真实存在的,她难以接受地将自己一直仰着的头都低下避开。

我不忍心再看她这样,说:“最后一位就最后一位,我们走。”

我和张晚晴只好忍气吞声地将课桌搬到后面去,经过程嵘座位的时候,他支着椅子看着我,眼睛里面一片平静,仿佛不知道刚刚讲台边发生了什么。

我一口恶气涌上心头,故意把桌子一甩,桌腿撞到他腿上,他却面不改色。

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:“丁小澄?”

我恶狠狠地回头:“干吗?”

开口说话的人却不是程嵘,而是温渺。他耳朵上还挂着一边耳机,手里拿着刚扯下的另一只,似乎之前都在沉迷游戏。他眼睛在我和张晚晴之间来回,问:“怎么了?”

我气得直瞪眼。

程嵘呢?程嵘给了我后脑勺一击!

哪怕我从小就知道程嵘不爱说话,不爱出头,这一刻也忍不住气愤又委屈,为什么程嵘一句护着我的话也不说?

我撂下一句:“没什么!”

我搬着课桌放到垃圾桶前面,张晚晴的课桌在我旁边,她的课桌刚贴上前面人的椅背而已,前面的男生听到动静立马转过身,用脚尖抵着张晚晴的课桌往后推:“隔远点,我怕被传染。”

一句话,引来哄笑一片。

从刚才到现在,张晚晴一直低着头,我看不到她是什么表情,等我看见水滴打在张晚晴的课桌上时,我才明白她哭了。

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愤怒起来,压抑许久的怒意都爆发了出来。我仿佛意识不到前面的杨超是个高大强壮的男生,抱着课桌往前面一甩:“你再说一句试试?”

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对一切都格外敏感,不管是学习运动还是样貌打扮,大家都喜欢暗自较劲,比来比去,一点都不愿意服输。男生的好胜心尤其强,在他们心里,也许其他的都能输,但面子不能。

我的宣战致使杨超瞬间恼羞成怒,他毫不客气地讽刺道:“你朋友有病就去看医生好吗?她有传染病还到处瞎跑去参加比赛,不知道是害人害己吗?”

传染病,比赛,害人害己……这几个关键词不断涌入耳朵,我瞥见张晚晴止不住地哆嗦,默默攥紧了拳头。

教室里吵吵嚷嚷,他们不时回头张望,像是在做自己的事,但眼睛出卖了他们,因为他们的视线都在往我和张晚晴的身上看。

怎么突然我和张晚晴就落到这个地步?太戏剧化了,简直不像真的,我不清楚当这是玩笑的人有多少,但我心里固执地认为,这都是周安妮弄出来的。

周安妮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,劝大家散了,别闹了,她在听到“参加比赛”这句话时还附和:“我也觉得,有传染病就该待在家里隔离,跑出去比赛感染了评委怎么办?”

我半晌没吭声,突然弯腰摸出可乐猛灌一口,冲着杨超猛喷了一口可乐。

满座震惊,我扬扬得意。

“你知道血吸虫通过什么传播吗?唾液哦。”我笑着胡乱说着,但真把大家给唬住了。杨超一脸愣怔,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了。

我又说:“高兴吗?你现在也被传染了。”

这样也不够解气,我两步冲到周安妮跟前,一把抱住她,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,在她崩溃之前放手,宣布:“恭喜!你也被传染了!”

周安妮许多方面都比不过张晚晴,唯独洁癖这一项比张晚晴强许多倍,听我这样宣布,她顿时崩溃了,冲着我大喊:“啊!丁小澄,你神经病啊——”

杨超则破口大骂,还推开椅子准备找我算账,因他的举动,教室里顿时人仰马翻。

“别动手!”

“算了,杨超……”

“滚开!”杨超被人拦了两下,却还是冲到我跟前,手即将抓住我的时候他被人按住肩膀往后一拉。

“啊——”

座位在前面的程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,他冷着脸把人撂翻,环视周围所有人,然后停在我跟前,他嘴唇抿成直线,一眨不眨盯着杨超。

杨超爬起来叫嚣道:“你别多管闲事!滚开!”

程嵘把我挡在身后。

我必须得承认,那一刻我觉得程嵘帅爆了!

“你们班在干什么?”

体育老师进来时教室里乱成一壶开水,到处都是沸腾的。体育老师是周安妮的救星,她红着眼眶对我进行控诉,在场认为我和张晚晴应该被隔离的不在少数,大家七嘴八舌说要去请年级主任。

因为老李请了假,现在只有年级主任能代为处理班务,体育老师听得头痛,感觉自个儿镇不住场子,颠颠儿跑去办公室搬救兵。

我看着体育老师离开,只觉得愤怒又憋闷,我甚至猜到我们的下场是什么——无论对错,我们都将被孤立。

整个班级的站位都显示出我们大势已去。

“嘭!”

一声巨响惹来所有人注意,温渺耳朵上还挂着耳机,他把杨超的桌子踹开,把自己的桌子放在杨超的位置上。

“不是说白沙洲的人都有血吸虫病吗?要隔离怎么只隔离两个?”

温渺是省队看好的田径苗子,待在教室的时间并不多,现在他一开口,大家多多少少都想起来,他也来自白沙洲。

程嵘一声不吭地离开,搬着自己的座位放到温渺旁边。

我相信人都有一腔孤勇,自己对敌时能生出无限的勇气,但当有人挡在我前面时,我的孤勇化作鼻尖的酸涩。

我们翘课了。

窝在废弃楼道里哭哭啼啼。

温渺显得十分暴躁,质问:“张晚晴哭也就算了,丁小澄你哭什么哭?”

程嵘坐在我边上,替我拿餐巾纸,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。

我愤愤不平地叫嚣道:“我哭怎么了,长着泪腺不就是让我哭的吗?”一点不觉得丢人,但我也没脸说,当杨超真的动怒朝我冲过来时,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“拳打白沙洲的老大”,我害怕了。

温渺哼哼唧唧,说:“行啊,那给你改名叫‘白沙洲哭霸’!”

我把擦眼泪的纸巾都往温渺身上丢,温渺一脸嫌弃,躲躲闪闪蹲到张晚晴身边。

手心里又被程嵘塞了一张纸,我瞥了下面台阶上的两人一眼,温渺老老实实地给张晚晴递纸巾。

我转头对程嵘说:“今天表现不错,继续努力。”

我一直认为程嵘不爱在人前说话,那就我帮他说;他不苟言笑又没什么乐子,那就我帮他找;他吃东西挑剔又麻烦,那就我帮他带……可朋友是相互的,他不一定要像我一样对他,但偶尔也需要他给一点小小回应,哪怕一点点,让我知道他也是同样在乎我的,那就足够了。

隔了一会儿张晚晴还是没缓过来,温渺掏出准备带去找队友玩的卡牌,四人席地而坐,勉强玩了几把。

卡牌类似狼人杀,只是把名字换成“守护神”“邪灵”“平民”之类,四个人玩,人数不够,只能凭诚信不睁眼。

于是我白天“首刀”温渺,晚上当“邪灵”第一个杀温渺,要我只是平民,我就偷偷摸摸把用来指认死亡者的塑料瓶调换方向,继续杀温渺。

玩到第三把时,我是个平民。我闭着眼去摸瓶子,前两把的“邪灵”默认了我杀温渺的操作,这一把我故技重施,将瓶口对准温渺。然而一松手,瓶子竟然一百八十度掉转对准我。

我睁眼一看,张晚晴捂着嘴笑,程嵘眼角弯弯,温渺压着瓶子,怒气冲冲地质问:“可算逮着了,我说怎么每次都是我死,丁小澄你使诈也不脸红心跳,脸皮够厚啊!我看你还敢玩花招!”

“玩花招”三个字音调拔高了,很快废弃楼道的下方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哪个班的?不上课躲在这里玩?”

大家反应灵敏,抓起地上的手机和卡牌起身就跑。

我倒霉落在了后面,一回头就看见教导主任正强行想把脸塞进铁门的栏杆,异常凶悍地对我大喊道:“别跑!哪个班的,要是让我抓着你们——”

我吓得扭头赶紧往前跑,跑我前面的温渺这时突然回头朝我笑得一脸奸诈,他也喊:“报告老师,是初三一班丁小澄!”

竟然敢卖我?

我气得想跳脚:“他说谎!是初三一班温渺,体育队那个温渺!”

温渺先是瞪大了眼睛,然后干脆破罐子破摔说:“屁,还有程嵘,年级第一程嵘!”

太过分了!

我马上嚷嚷说:“张晚晴!还有张晚晴!”

等等,他卖程嵘我气什么,他卖程嵘我为什么要卖张晚晴?

算了,卖都卖了,也算有难同当吧。

我们那会儿多奇怪啊,团结一致又四分五裂,彼此依赖又互相攻讦,但并不妨碍那时岁月的可爱,就好像一辈子漫长,都会这样共度时光。


三月底,请假的老李终于回来了。对于“血吸虫”事件,老李的处理方式是“各打五十大板”,然后叫我和张晚晴都搬回原位。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动,老李劝了几句也懒得再管,只能放任我们四个人继续和其他人划清界限。

没过几天,中考和毕业晚会取代了“血吸虫”成为新的话题热点,当初选择跟风哄笑的人,现在选择了跟风遗忘。

唯有我们几个把这事儿装到心里,为以证清白,我拉着张晚晴去了外公外婆家,她身上的丘疹经过我外公——具有四十年行医经验的老中医确诊之后,立刻就确定是跳蚤咬的,不过这事儿到了张太太嘴里就成了另一个意思。

张晚晴回到家后高兴地转达了确诊后的好消息,张太太听完却说:“什么脏的臭的地方都去钻,惹跳蚤了吧?看你下次还去不去那谁家!”

“那谁”指的是我。我家的房子就是张太太口中的农村小楼房,住着一家十几口人不说,迫于生计,还不断搭砖房租给外来务工人员住。以前去找张晚晴出去玩的时候,我记得张太太说:房子乱,人乱,环境也乱。

张太太对我从小就是这个态度,我都习惯了,张晚晴却不乐意,跟她妈大吵一架,离家出走来跟我抢枕头,把这事告诉了我。

她走的时候,张太太放狠话说:“行啊,你睡她家去,走了就别回来!”

第二天张太太就打脸了。

张晚晴在校外的大提琴比赛上得了第一,我们四人决定在大学城吃饭庆祝,刚巧碰上洲上的邻居,于是这好消息就先于我们传回去了。

消息率先在菜市场传开,张太太听了喜笑颜开,从不肯踏足我家的她莅临寒舍,许下无数承诺,把张晚晴哄回去了。

但之后我就约不到张晚晴了。张晚晴整天跟我抱怨,张太太请了五批亲戚看“张晚晴大提琴个人会演”。

“笑什么?”

清明过后,夜风已经不那么冷了。白沙洲上不通公交车,看舞台剧的地方又不能停单车,我和程嵘只能从白沙大桥上走回去。

“笑张太太啊,张晚晴得奖已经快一个月了,她还挂在嘴边,隔三岔五叫客人来家里玩。我跟张晚晴一致认为她就是为了炫耀。”

程嵘没笑,语气很温和:“也许是觉得很骄傲。”

“她才得几个奖?把你那些年级第一,各种比赛的奖杯拿出来,你爸妈也很骄傲啊!”

“是吗?”

我看着程嵘,总觉得他带着点落寞,于是我停下来抓着他衣角。

“干吗?”

我答不上话。

小时候我羡慕张晚晴,也羡慕程嵘,他们有太多我没有的东西。有年除夕,白沙洲上来了龙灯表演,我爸怕我看不见,让我骑高马。我坐在我爸肩膀上,看到程嵘直愣愣地盯着我们,他脸上是不知掩藏的渴望,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是羡慕我的。

后来听我妈跟大房子里的厨娘聊天,我才知道那对事业心重的夫妻几年难得回一次,而那一次他们让程嵘再度失望了。

因此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,程嵘脸上表现得再平静,对于父母,他始终是期待的。

所以从张晚晴得奖那天起,我就一直觉得程嵘心情不好。

我把这一点跟张晚晴分享的时候,她问:“程嵘一年四季都冷着一张脸,你从哪里看出他心情不好的?”

我解释不上来。

之后的一天,我们四人约好一起回家,临放学时,程嵘不见了。我去找他的时候,看到他的书包在桌上,单车在车棚里,人却不见了。

张晚晴和温渺一致认为“天才总有天才的事要处理”,只有我觉得不对劲,坚持在学校里找了很久。

我又把程嵘弄丢了。

之前一次是白沙洲小学要被拆掉了,告知我们来年开学要去新学校上课。老师联系不上程嵘一家,我主动申请了这个任务。然而程嵘一个假期都在国外,我又疯玩了一整个假期,便把事情给忘了。报到点名时,我才记起来。我哭哭啼啼往外跑,把我爸吓得抱着我用最快的速度骑回白沙洲。

而程嵘抱着自己的小书包,坐在紧闭的学校大铁门前,不知道坐了多久。看着哭哭啼啼的我,他鼓着脸说:“丁小澄,我等了你好久,你怎么才来找我?”

以至于这次我也深深觉得,程嵘在等着我找到他。

这次,我在一个荒了很久的斜坡找到程嵘,他呆呆地坐在掉了一地叶子的香樟树下,脸色苍白,就像我当年跌跌撞撞找到他时那样。

只是这次一米八的程嵘面无表情地看着我,什么话也没说,眉头倏地舒展了,他说:“丁小澄,你慌什么?”

我问他:“你干吗呀?闷声不响,一个人躲着,发生什么事了?”

程嵘把手机推到我跟前,按亮屏幕。那些消息都没被阅读,大意是说程嵘的父母决定回星城陪他中考。

与一般家庭的亲子关系不同,程嵘与父母的关系有些疏离,“有些”是我美化之后的修辞。

那些年程嵘每到了年关就开始情绪高涨,我知道是因为程先生程太太快要回来了,他很期待,然而很快就会陷入低潮,因为大人总有大人的事,只有偶尔让程嵘如愿的时候。

有年我给程爷爷拜年时撞见过他们相处的情景,程嵘试图凑到程太太身边,他们却忙着跟程爷爷分析公司产品的回报率和各类报表,我回家说给我妈听,丁太太叹息着说:“钱哪里有人重要?”

我那时听不懂,现在也一知半解,只觉得症结是程嵘不知道如何跟父母相处。我以为对症下药解决便好,哪知道程嵘说他需要散心,用一套《三体》舞台剧前排的票,把我带去剧院。

看完舞台剧,我以为他打算自我消化,回程时他终于忍不住开口,问:“你真的这样觉得?”

一点没有几乎满分,拿年级第一时的自信。

我醒过神,看见程嵘略带忐忑的脸,忽地觉得心疼,故意夸张地说:“拜托,你们家一楼客厅里一整面的奖杯奖状,这些不足以说明你的聪明才智吗?”

程嵘问:“聪明就能讨人喜欢吗?”他脸上只有疑惑,是一个不常与父母接触的小孩对如何讨父母欢心的疑惑。

我想说,不是这样的,不必要这样的,我们生下来不就该被父母喜欢吗?哪个小孩不是带着大人的喜爱来到世界上呢?

我拧着眉想了想,踩上低矮的桥墩,把两人之间的高度差降低。我将他整个人拽过来,企图用我的方式安慰他:“你知道什么样最讨人喜欢吗?”

“好看?孝顺?”

程嵘照着语文书提炼出几个答案,我统统都摇头,一副老大的模样拍拍他的肩,郑重其事地说:“程嵘,你这样最讨人喜欢。”

半秒或者更短的时间,我看见他笑了。

大桥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,灯光映进他眼里,细碎又闪亮,他嘴角弯弯,说不出的甜。

我也笑,进一步对他洗脑:“你看我妈多喜欢你,成天念叨程嵘这里好,那里也好……”

“你妈眼里,我有不好的?”

“对呀,就是没有不好的地方呀!”

“丁小澄也觉得我好?”

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,差点让我忘了台词:“好、当然好……”

为了不被他带跑节奏,我从桥墩上跳下来,继续往前走,大言不惭道:“甭管什么人,只要跟你待一段时间,肯定觉得你好,不不不,主要是优秀……你要给别人一个发现的机会,明白吗?”

我在前边絮絮叨叨,他在后边亦步亦趋,我一脚急刹掉头,他没刹住,把我撞出去又一把捞回。

“你,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,就告诉我,我帮你说。”

程嵘抓着我胳膊,低下头,灯光被他遮住,在我头顶投下一片阴影,他凑近一点,问:“丁小澄,你今天怎么会来找我?”

我挑眉,说:“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小弟喽!从小到大都是我罩着你,我不是你的守护神吗?”

因为个子矮的缘故,我没看清程嵘的脸,但我能听到他的笑声,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,他好像说了一声“是”,但被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声掩盖了,我没听太清。

我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他说:“丁小澄,你会陪着我吧?”

语气像是陈述句。

我说:“那当然。”

也是陈述句。

白沙大桥上剩下两个对视傻笑的傻瓜。

“心情好了?”我笑嘻嘻地问,抓着他的胳膊转身继续走,“心情好了就回家,你记得把物理作业做了,我又跟老李谈了条件,得全班交齐。”

程嵘在我身后应了声好,问:“丁小澄你是不是戴了眼镜?”

什么?我明明视力五点零。

我说:“没有。”

他说:“你有,你戴了‘程嵘美化镜’。”

“那可不,我对你的‘美化镜’有一百倍,放大多少倍,你也是完美的!”

他能开玩笑,那就说明是真的心情好了。

我小时候总觉得白沙大桥特别长,今天程嵘跟在我后面,没走多久就到了下桥的地方。

下桥的地方是个旋转楼梯,上面有个小小的执勤亭。

我们慢慢并肩走着,忽然我听到一阵吉他声传过来,有男生在唱歌,声音挺耳熟的,他唱:“窗外的麻雀,在电线杆上多嘴。你说这一句,很有夏天的感觉……”

我和程嵘对视一眼,然后默契地站在执勤亭的另一面,听着那边的男生把歌唱完。当他唱到“唯一想要的了解”这句歌词时,他的听众捧场地鼓掌说好听。

我喊着“安可”冲出去,把抱着吉他的温渺和鼓掌的张晚晴吓到魂不附体。

“喔——”我用搞事专用语气指着两人笑嘻嘻道,“你们两个——”

夜风不凉了,带着夏天的味道,昏黄的灯光也变了颜色,似乎透着粉红。

温渺红着脸。

张晚晴说:“你闭嘴。”

“喔,有秘密!某两个人有秘密了……”我的语气称得上欠打,随后出现的程嵘成了我被张晚晴攻讦的理由。

张晚晴反咬一口说:“这么晚才回来,你们俩才是有秘密吧!”

我点头说:“对啊,舞台剧的票只有两张,我不可能便宜你吧?哈哈哈——”

“舞台剧?”

我说话的语气都能扭出波浪线:“《三体》呀!”

张晚晴尖叫一声冲上来掐我胳膊,却没想到程嵘拎着我就像拎着一个球,一拉就扯开了,完美避开了张晚晴的攻击。

我嚣张地大喊:“你们交代一下,是不是在一起了?”

两人脸色突变,都是尴尬不自在的模样。

我继续敲打二人:“我之前就觉得不对了,我跟程嵘吵架那次,田径队的人都开始收拾跨栏了,温渺你还说要训练?还有信息技术课,张晚晴你小课老师跑到隔壁班去了,怎么跟你上课?那几次你们都在一起吧?温渺什么时候对音乐感兴趣了?都跟张晚晴学吉他去了?”

张晚晴看向温渺,表情很是一言难尽。

温渺看向程嵘,似乎有点不可置信。

程嵘站在我身后“扑哧”笑出来,夸我说:“你真聪明,到现在才发现。”

“什么?什么?”我转身,震惊得不行,“他们告诉你了?”

程嵘心情好,语调有点飘:“没有,我能掐会算。”

就这样,我戳破了温渺和张晚晴之间的小秘密,张晚晴也知道我去看了舞台剧,没带她。我以为这应该是两不相欠,结局却成了我得帮温渺和张晚晴打掩护。

“学钢琴为什么要遮遮掩掩?”

两人磕磕巴巴没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,我拧着眉想了想说:“是不是张太太不乐意?”

“对!”张晚晴眼睛闪亮亮的,重重点头附和,“你也知道我妈那个人,一直是比较……”

“嫌贫爱富。”不仅如此,还特别看不起租住在我们隔壁的温渺家,如果说张太太对我称呼“那谁”尚可接受,对温渺称呼“卖菜家的”就显得难听多了。

我手一挥,大方地说:“行吧,那我就大发慈悲,帮你们一把。”

张晚晴对我的态度非常不忿,倒是温渺郑重地跟我说了一声“谢谢”。我那时不知道这声“谢谢”多重,它藏着一个小少年对音乐最诚挚的热爱与渴望。

在我的掩护之下温渺进步飞速,除了钢琴和吉他,还学了张晚晴能借出来的其他乐器。他兴冲冲地跟我们郑重发布了他五月份的新歌,搞得好像自己是个一个月能发一首歌的当红歌手一样。

反正听着不错,就是一直不给新歌取歌名。

而我,因为陪程嵘散心、解惑,得了程嵘的谢礼:一对一“家教”辅导名额一位。因为不能转让,我只能委屈听课了,没想到几个课时下来,我模拟考竟然考了全班第三。

我妈乐坏了,哪怕我这个全班第三只在年级排前二十,她也觉得光宗耀祖,连张晚晴约我去白沙洲公园玩也大手一挥恩准了。

表姐搬着小课桌在房门口写作业,我哼着歌打阳台路过,把她羡慕得不行,转头就跟她妈妈提要求。

舅母一巴掌拍她背上,脸上写满讥诮:“你学她?就要中考了还出去玩,以后只能上职高!考不上就只能辍学!”

我回头瞪着舅母,想说你才读职高,你才辍学!我们十几口人挤在一起,一锅吃饭,人多嘴杂,实在免不了口角。舅母一直认为我妈是泼出去的水,不该住在外公家,因此总喜欢挑事。

被我一瞪,舅母立刻瞪回来,还恶声恶气说:“看什么看?”

我这个暴脾气,撸起袖子要发火,突然听见程嵘在院外喊:“丁小澄——”

回头一看,程嵘已经在院子外等我了,我和张晚晴出去玩,除非逛街,否则少不了程嵘和温渺。

他也是人高看得远,把我的肢体语言看得一清二楚,见程嵘露出一脸不赞同的样子,我只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。

跟着程嵘离开后,我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,最后特别不高兴地问:“你拦着我干吗?”

他伸手弹了我一个脑瓜崩:“傻不傻?你跟她顶嘴,回头你妈找你算账还要给她赔罪。”

“那她也不能那么说我!”

“嗯,不能说,她是嫉妒。”

无责任偏袒让我舒坦不少,我笑着说:“你今天是不是戴眼镜了?”

程嵘:“嗯,戴了,丁小澄专用粉丝滤镜。”

这话直白得让我招架不来,自从上次跟班上同学闹了纠纷之后,程嵘就越发喜欢表达情绪了。

在往跟张晚晴约定好的码头走的路上,我忍不住问程嵘:“你想读哪个高中?”

作为近乎满分的怪才,程嵘就像一块肥肉,哪个学校都想把他叼走。某天放学回家时,我曾和他一起被其他学校的主任堵在路上,那位许下一长串承诺,细致到奖学金、餐补、车补,就差说只要你能来条件随你开,但程嵘对他们爱搭不理,到现在也没点头说去哪儿。

程嵘停下来,问:“你想去哪里?”

“东雅吧?”东雅中学是个老牌名校,有初中部和高中部,虽然近几年的升学率被其他新兴名校赶超,但也还有底蕴在。

“那就东雅。”

我掂量掂量自己的成绩,心里有点怯:“其实上东雅高中部我好像还欠了点。”

一只手盖我头上,程嵘说:“不怕。”

我抬头看他,他的脸离我很近,我没追过星,不知道近距离看到偶像时整个心跳加速能快得如同在蹦极。

我摸着心口咽口水,疑惑地看着他。

程嵘眉眼弯弯,没笑,但是眼里有笑意,说:“丁小澄,你乖乖听我的。”

这个说法好像有点怪?

“你只要听我的,就不会有问题。”

我看着他笃定的模样,突然就有了信心,又忍不住调侃他:“程小嵘,我说我想读东雅,你就确定继续读东雅。我去哪儿,你就去哪儿,是不是太没主见了?”

程嵘闻言一愣,眼尾倏地弯了。他柔声问:“你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,这样不好吗?”

他眼睛眨了眨,睫毛跟小扇子似的,忽然就让我乱了呼吸。我还没来得及维持我的“威严”,一阵单车铃声传来。

温渺骑着单车从一旁的小巷里冲出来,强行把我和程嵘分开。

“闪开,闪开——”温渺耍酷似的急转弯,然后一脚撑地刹住车,回头说,“你俩凑那么近,说什么呢?”

我脱口而出:“我们决定高中继续读东雅,温渺,你呢?”

笑容从温渺脸上消失,我想起温渺的父亲的打算,后悔自己说错话了。温渺的父亲希望他能进省队,这样不用担心他的前程,也能让家里多一份收入。

其实进入省队是有工资的,不过温渺在老家还有两个小弟弟,我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关联,我妈总说温渺这个孩子不容易。

“嗐,我读什么高中,省队哭着喊着要我去呢!”温渺一脸不以为意,不给我继续发问的机会,冲着岔路口另一端喊,“小公主,叫我们出来玩的是你,来得最晚的也是你,你好意思?”

我往岔路口一看,从岔路那头骑着粉红色单车过来的人,不是张晚晴又是谁?张晚晴迟到了,但仍旧维持她慢吞吞的优雅姿态,骑着粉红色单车慢慢向我们靠拢。

到了跟前,她才继续跟温渺斗嘴,原因是她不准温渺叫她小公主——这是张晚晴的黑历史。

童年时她为了躲避练琴离家出走,被捧着烤红薯的我救了。我问她怎么称呼,她对着我的烤红薯垂涎三尺,趾高气扬地说:“你得叫我小公主!”

我当时纳闷,公主怎么还稀罕我的烤红薯。

温渺是铁了心造反,不仅抗旨,还嬉皮笑脸地喊:“慢吞吞公主,张小公主,公主殿下——”

气得张晚晴扔了车,追着温渺打。

我便顺手牵羊,直接骑了张晚晴的单车就跑。

“丁小澄,不是这样的!”张晚晴发觉了,站在大马路上喊,我停下来,听她分配,“你去跟程嵘说,要他载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就两辆车,程嵘载你,温渺就能载我,懂不?”张晚晴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一块榆木疙瘩。

我对这样的分配有点不满,对张晚晴那种看榆木疙瘩的眼神更不满,踩着单车一脚蹬出老远:“我不要人带,我自己骑!”

张晚晴有点气。

我没往心里去,踩着单车拐来拐去,嘴里还嘚瑟地说:“我管你们怎么分配,我反正要自己骑。大不了,程嵘走过去呗!”

程嵘出手时动作太快,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从车上拽下来。

“会摔……”动作太突然,吓得我叫嚷。

“不会!”

他说不会的同时顺势把我接住了,我摸了摸被他胸膛撞扁的鼻子,心里愤愤骂人。

我保证我只是在心里骂,程校草脑袋一歪,眼睛眯起,自上而下打量我,气势有点足,问:“刚刚跟我保证什么来着?”

我还没联想起什么,就听他说——

“还想不想跟我一起读东雅了?”

我点点头,莫名其妙被他托着腰,安放在车后座上。他扯扯我的头发,做结案陈词:“那你就老实点!”

程嵘载着我,回头看了一言不发二人组一眼,脚一蹬就骑走了。我坐在车后座上思考一个问题,明明是我先说我想读东雅,程嵘才决定继续读东雅的吧?怎么像是我死乞白赖非要跟他读一个学校一样?

欠教训。

我手往他腰肢那块掐,他浑身一抖,单车不受控制地走成S形。

“别闹!”程嵘气恼,“会摔!”

我学着他的口气:“不会!”

“哈哈……”占着便宜,我又故技重施,手还隔着一段距离,他突然伸手把我抓住,我嚷嚷,“我没掐你,松手!”

他说:“丁小澄,你现在在我的贼船上,你要是还动手动脚,我就两只手一起上了。”

这话我可不信,继续闹他:“你怎么两只手上,你得扶着车呢!”

“不扶了,同归于尽。”说完,他剩余那只手还真腾空了。

“别别!我不闹了!”我老实了一阵,看到路边的厕所又忍不住笑,“程嵘,程嵘,你记不记得你刚到白沙洲时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?”

程嵘显然也看到了那个公共厕所,耳朵倏地红了。

这个漂亮的小哑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丁小澄,你太坏了。”

说第二句话时,是他短暂人生经历的晴天霹雳。那时他已经是我的心腹小弟了,他傻乎乎地跟我进了女厕所。我还没来得及骂人,他先反应过来了,一张脸憋得通红,说:“丁小澄,原来你是女生。”

……

“哎哟,你还掐我?”

我几乎忘了,从我承诺不闹了开始,他竟然一直没放开我的手。

我费劲地把手从程嵘手里抽出来,说:“程校草,请你识相一点,我手里可有你的黑料呢!你是不是想让全校师生知道你进过女厕所?”

程嵘不屑:“你不也进过男厕所?”

“咳咳——”我顿时咳嗽几声,懊恼自己当初是脑子进了水。

车子停在白沙洲公园门口,两米高的栅栏里一片郁郁葱葱,我跳下车去跟售票员要四张门票。售票员看着电视,漫不经心地从票本上扯下四张,末了跟我说:“再过一两个月,就别来了。”

“这个公园开不下去了。”我复述给我的小团体成员时,大家听完都沉默了。

白沙洲公园说是个公园,其实很小,除了一片橘子林、一个跷跷板、一个滑滑梯就没别的东西了。它完全没有公园的样子,门票也只是象征性收几块钱,但这个地方只要是白沙洲的孩子,那就都来过——来偷过橘子,跟守园那条叫来福的狗打过架。

“有什么好叹气的,我们是来玩的!”温渺率先开口,“开不下去了也能来玩,武警驻扎地的橘子林不让进,我们不也进去了?”

温渺的话起了作用,或者说十五六岁的我们天生就是“快乐脑”。忧愁?不存在的。

白沙洲上到处是小孩子的游乐场,桥下的溜冰场,洲尾的沙石场,河畔的青草地,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,哪儿都能玩。这个下午,我们把那些年的根据地统统走了一遍。

累了躺在码头的石板桥上看天,张晚晴老在我边上折腾来折腾去,我忍不住问她:“你今天怎么比我还多动症呢?”

张晚晴白我一眼,看向拿着程嵘的手机打游戏的两人,凑过来问:“丁小澄,毕业晚会你决定当谁的舞伴了没?”

她声音小,我竖起耳朵听半天才搞清楚意思。我大大咧咧地说:“毕业晚会的舞伴?这才五月呢,你怎么这么早就开始惦记了?”

我的嗓门大了点,竟然把程嵘的注意力从游戏上拉了过来。

“你那么大声干吗?”张晚晴不满。

我不解地问:“难道不是我跟你凑一对吗?”

毕业晚会的舞伴没规定非得男女,往年最出彩的都是极具娱乐精神的男男拍档,表姐毕业时那一届就有一个高瘦子和矮胖子组成一对,还拿了人气大奖。

张晚晴嘟囔:“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?”

“啊?”我挠头不解。

张晚晴清清嗓子,换了个姿态,问:“喂,你们有想好邀请谁当舞伴吗?”

她是问“你们”,后来又特别追加了一句:“温渺,你呢?”

张晚晴并腿坐着,时不时理理头发。我来了兴致:“我看见过,有女生偷偷找温渺说这个事!”

温渺作势要打我,说:“丁小澄你少多嘴!”

“哈哈哈,还不止一个!”我就像个告密分子,异常积极,“有一个是你们田径队的吧?还有一个是二班班花!”我爬过去,手撑在程嵘肩上,一脸八卦,“温渺,温渺,你选哪一个啊?”

“你想知道?”

我回头看看张晚晴,她的手指扭成一团。我说:“大家都想知道!”

温渺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,目光挪来挪去,落在张晚晴脸上又躲开,嘴上很是嘚瑟:“我选……我凭什么告诉你啊!”

我不依不饶,一开始挑起话题的张晚晴却没兴趣了,话题无疾而终。

回程时,我和程嵘落在后头。程嵘问我:“要是有男生邀你当舞伴,你答应吗?”

“答应啊!”

他眼神有点冷。想了想,我补了一句:“不过也得看是谁。”

“比如谁?”他眼里充满鼓励,“说说看。”

我说:“比如贺纲就不行,练习时他把临时舞伴的脚都踩肿了,我不想遭罪。”虽然离毕业舞会还有段时间,但体育老师已经把体育课改成了练习课,上堂体育课就有人丢了脸。

“那你的意思,除了贺纲,其他人都可以?”

“其他人不至于把舞伴的脚踩肿吧?”

我自认为说得挺有道理,程嵘却突然冷了脸,他不同意就不同意,凶什么凶?

天擦黑,快走到分岔口时,前面远远地传来叫骂声和笨重的单车落地声,我和程嵘对视一眼,跑着往前面赶。

分岔口的老香樟树下躺着温渺的老式单车,他捂着脸站着,中年男人打了一巴掌不解气,又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,嘴里骂骂咧咧地说:“玩到天黑也不回来,家里事那么多就知道在外边玩!你爹在外面累死了,回来一口饭也吃不上,养你有什么用?”

那时张晚晴已经沿着分岔口的另一条路回家了,我和程嵘站在十来米远的地方,不敢接近。

温叔是个温和勤奋的人,我从没看到过他脸上露出这样暴戾的表情。

温叔看到我们,愣了愣,从暴戾恢复到面无表情。他点点头算是对我打招呼的回应,一脚踹在温渺腿上,示意温渺推车回家。

这是温叔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对待温渺。

从前那些遮遮掩掩,温渺不说我们也装作不知道的东西全被掀开了。我那时才知道,生活会把人打磨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。

程嵘和我一直等到他们从右边分岔路去我家后院才醒过神。

程嵘问:“丁小澄,温叔讨厌温渺吗?”

我庆幸程嵘没问别的问题,例如温叔喜不喜欢温渺,或者温叔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温渺。我隐隐约约知道答案。

但对着程嵘,我难以启齿。

后来网络上有一个话题,问大家是哪一个瞬间发现自己贫穷。在我们还没有体会校园霸凌之前,白沙洲的小孩已经率先学会了排挤。

我们这群小孩一致形成一个意识,就是不跟大房子和红房子里的小孩玩。

大房子里的程嵘和红房子里的张晚晴,那时我们不那么懂,但已经隐约意识到我们与他们的不同。

那些排挤,说白了就是嫉妒。

那天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午,我突然接到大房子主人的邀请,程爷爷请我去他家。我坐在程嵘他们家客厅的沙发上之后,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活泼。

“可乐?冰激凌?”程嵘撑着厨房的门,声音遥远。隔了一会儿,他又走到我面前,眉头紧皱,生怕怠慢了我,又问,“要不,我带你去买奶茶吧?”

我摆手说:“不不不,我随便,不用麻烦。”

程嵘家里静悄悄的。他家和我们家一样有前院和后院,不一样的是我们家前院养着鸡,后院全都是新盖的单间砖房准备出租,而程嵘家全都是花草和巨大的树。张晚晴说这叫庭院。

习惯了一大家子的吵吵闹闹,对这份幽静我有些坐立难安。小时候隐约意识到的不同,长大后已经彻底明晰,不管你坦荡不坦荡,贫穷都无法隐藏。

我抓着程嵘的衣袖,要他低头:“你爷爷叫我来干吗呀?”

程嵘没被接来之前程爷爷就是个脾气怪的糟老头,偌大的院子,要是有哪个小孩爬上墙头过来玩,肯定得挨他一顿骂。

把程嵘接来之后,他倒是和颜悦色不少,但对象仅限于程嵘和程嵘的玩伴。我内心对程爷爷还是很敬畏的。

程嵘目光灼灼,像是忍不住想提前揭晓大奖,他问:“丁小澄,你愿不愿意……”

“咚咚咚!”

拐杖杵在地砖上发出声响,我往声音的源头看,程爷爷被护工搀着,从一扇雕花木门里走了出来。

“丁小澄。”程爷爷努力露出和蔼的表情,但他严肃了几十年,表情做得不伦不类。

我站起来,乖乖喊了一声“程爷爷”。

程爷爷拉着我坐下,神情犹豫,闭了闭眼才开口说:“孩子,爷爷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。”

“求”这个字眼让我瞬间愣怔,张皇失措地寻求程嵘的帮助。

程爷爷却让程嵘先回自己房间,我没了可以求助的对象,对眼下的情况莫名不安。程爷爷问我:“孩子,你觉得程嵘和白沙洲其他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?”

我顺着话想,有什么不一样,不一样的地方可多了,光是聪明这一点就足以让程嵘鹤立鸡群,白沙洲上能几乎考满分的孩子可就他一个。

但程爷爷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,他说:“我也不兜圈子了,你或许知道他是为什么被送来白沙洲的。”

我心说当然知道,被保姆折腾,在深圳没人照看嘛。

“他当时被心理医生确诊为自闭。”

自闭?像是哪儿的小孩扔了个炮仗,我脑子里“轰”一声,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靠,磕磕巴巴地说:“怎么,怎么可能呢……”

他也就是不爱说话而已,他也就是……

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信息,程嵘和自闭,这是两个不相干的词。

程爷爷很快把话补全:“当时确诊是轻微自闭,他来洲上时你就救过他一命,我想你应该记得,他当时一直不肯说话。”

是了,否则我也不会把他上白沙洲时说的那几句话记那么清楚。

“可是他现在和我、温渺还有张晚晴,我们都玩得挺好啊!”我想推翻这一点,却忍不住动摇。我想起周安妮跟我吵架时,她质问我是不是程嵘的代言人;想起程嵘不爱说话时总看着我,让我帮他说……

他就只是不爱说话而已,这不是学霸的高冷吗?电视剧里的学霸不都这样吗?

程爷爷有些欣慰:“说明这些年心理医生的辅导确实是有效果的。”

“心理辅导?”

程嵘每两个礼拜去河西听一次“课”,那个“听课”就是去见心理医生?

原来蛛丝马迹这样多,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他,其实什么都没发觉。猛然被告知一切,我才明白程嵘背负着秘密在我们中间走了那样久。

程嵘是什么样的感受呢?

我转头看楼梯,楼梯空空荡荡。

程爷爷说了很多,我时不时点头,但其实两眼放空,神思飘忽。

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讲他身体不好,耳朵不太灵光,跟心理医生沟通时反应不过来,也难以观察到程嵘有什么变化。他期期艾艾,磕磕巴巴,最终才说出主题:“你能代替爷爷,陪他去心理治疗所吗?”

我诧异:“啊?”

“我能干什么?”疑惑脱口而出,罪恶感随之降临,我第一反应是害怕。

程爷爷顿了顿,絮絮叨叨的嘴突然闭上,所有的话戛然而止。他闭了闭眼,叹息说:“是啊,你也只是个小孩。”

我只是个初三的学生,我能帮程嵘什么?我只是个小孩,我怎么担得起这样大的事?我陪他去见心理医生又需要做些什么?慌乱又抗拒,我怀疑自己能否起到作用,也觉得我完成不了这样的事。

可程爷爷的叹息又让我觉得难过,我盯着他混浊的眼睛,怀疑他要掉下眼泪。

忐忑、局促,我找不到地方摆放我的手,意外揣进口袋里,却摸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牌。

我把牌掏出来,摊在手心,看到那张牌时我愣住了。这是周安妮送给程嵘的卡牌,躺在我手心的这一张叫“守护神”。

——从小到大都是我罩着你,我不是你的守护神吗?

——是。

六岁的程嵘说:“丁小澄,你怎么才来找我?”

十六岁的程嵘说:“丁小澄,你慌什么?”

我……我不是程嵘的老大吗?我不是他的守护神吗?

我抬起头,突兀地发问:“程爷爷,为什么是我?”

和程嵘走得近的玩伴不止我一个,为什么是我呢?

程爷爷张张嘴,说:“因为……”

因为程嵘相信我。

初遇时,我把他从水坑里拖出来;年幼时,我把他甩下又掉头去找……我们一同走过这样漫长的岁月,我再如何口是心非也无法否认我们的默契,他也不曾怀疑,从不觉得我会将他抛弃……那我怎么敢辜负?

“程爷爷,您再给我说说,去心理医生那里需要注意些什么?”我找护工小哥要了本子和笔,把程爷爷说的内容都记下来。

程爷爷絮絮叨叨地说,我奋笔疾书地记,直到写满一页纸了,太阳西沉了,程爷爷才反应过来:“孩子,你这是……”

我说:“程爷爷,我和程嵘是朋友,他愿意相信我,我也不愿意辜负他的信任。”

“啪嗒”一声闷响,声源处是楼梯那儿。

我转头往楼梯那儿看,楼梯拐角处有个掉了一只拖鞋的少年,我盯着他看,好像把这个少年看进了心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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